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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善祥 | 下河的姨婆婆

本号笔友 丁中广祥 2019-04-16

【往期回读】

记忆中的丁中    安静的韭菜桥

 “好猫管三庄”    致敬丁沟中学

女儿学诗记趣    又见邵伯湖

追忆我的岳母    水码头凳   饿

儿时的煤油灯    放鸭子的日子

下河的姨婆婆

小纪镇   花善祥

作者花善祥:小纪镇竹墩村人,老文艺工作者,现任小纪镇文联副主席,在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、剧本、新闻等作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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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竹墩属于里下河,但一般把离竹墩十多华里外的高徐庄叫做下河。我有个姨婆婆,家就在下河。我们竹墩这一带,称外婆的姐妹为姨婆婆。

一九六三年,官方史上称“三年自然灾害”己过去,然而我们仍在饥饿的死亡线上挣扎。小我三岁的妹妹由于长期处于饥饿状态,五岁时走路还跌跌撞撞,晚上上床睡觉连踏板都爬不上去。那年冬天,姨婆婆撑了一条小船把我和妹妹接到她家。后来我外婆说,“下河姨婆婆把你们接去是度命啊”。


我清楚地记得,不像我家的房子,姨婆婆家的房子是那么矮小,四周的墙全是泥巴,见不到一块砖头。房子里,分不清哪间是堂屋哪间是房间。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土灶,一张杨树板小方桌,两张小板凳,这就是所谓的堂屋。房子中间用芦柴扎成篱巴墙,留下一个门通向房间,这个门其实就是一张草帘子。房间里一张矮爬爬的床,连踏板都没有;还有二三个“泥瓮子”和一只木箱,“泥瓮子”存放粮食,木箱摆放一家人的衣服。后来我知道,姨婆婆家的房子叫做“丁头虎”舍子,下河人家大多住这种舍子。


那天晩上,我和妹妹吃了一顿香喷喷的胡萝卜米饭。饭后,姨婆婆在锅灶堂口空地铺上两梱稻草,稻草上面铺了一张破旧的棉草席,一条打了不少补定的棉被,我们兄妺俩和姨婆婆挤在一起睡觉。屋外寒风乱吼,一阵紧似一阵,时不时还伴着像狼一样的尖啸声。被窝里虽然是热呼呼的,但屋外寒风的呼啸声让我汗毛直竖。姨婆婆大概是猜到我的心思,把我朝她怀里拉拉,轻轻地拍拍我的头,慢慢地说:“城里雨,乡里风。我们这野田里的风更凶。祥儿你别怕,穷风再大也刮不掉屋上的草。”我的头探出被窝疑惑地问:“这风太大了,会把房子刮倒吧?”姨婆婆淡淡一笑:“不会的不会的,你没看到屋顶头插了一把弯刀子?那弯刀是专门用来挡风的。”我放心地睡了,很快进入梦乡。


姨婆婆为生产队放老鹅。姨婆婆家门前是一条又宽又长的大河,这么大的河在竹墩没有。一大早,姨婆婆打开鹅栏门,那一群可爱的鹅子使劲拍打着翅膀,团团围着姨婆婆,长长的颈项伸向天空,“嘎鹅嘎鹅”叫成一条声。“饿死鬼变的哟。”姨婆婆一边自言自语,一边把头天晩上切碎的胡萝卜撒向鹅群。刹那间,鹅群安静了,它们低头吞食胡萝卜。不一会儿,地上胡萝卜一扫而光,鹅叫声又此起彼伏。“去去去,下河去!”姨婆婆拿着小竹篙把鹅赶下河。


大河碧波荡漾,河两岸树木已落光了叶子。太阳出来了,晒在身上暖洋洋的。我和姨婆婆坐在小船上一边看鹅嬉闹觅食,一边听姨婆婆讲她自己的故事。


姨婆婆从小就苦,兄弟姐妹五个,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,从来没有穿过一件新衣。父母作主把她嫁到下河,她无力反抗,不知在夜里哭湿了多少条手巾。她知道,嫁到下河就是跳进火坑。下河全是沤田,穷人家没有耕牛,拉田全靠人。寒冬腊月,北风吼吼,赤脚在沤田里拉田,两腿上一个毛孔一个血珠,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啊。姨婆婆偶尔回娘家,还要装笑脸。


姨婆婆做了几个“小月子”,一天都没歇过。后来总算生下女儿,三天后也随丈夫上船巴泥。丈夫心里不舒服,动不动埋怨她没有生个儿子。姨婆婆并不怨恨丈夫心狠,只怪自己肚子不争气。她说丈夫人忠厚老实,从来不打骂她。做月子还上船帮丈夫拿篙巴泥也不是丈夫逼的,她只是想:不做生活,哪有饭吃呢?


姨婆婆在月子里落下了不少病,每到下雨阴天,她的腰就像锥子挖一样钻心疼,两只手十个指头疼得伸不直。我曾很幼稚地问姨婆婆:“你的哥哥姐姐怎不帮帮你?”姨婆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:“各家有各家的难处,两个哥哥儿女多,也是泡在苦水里。我的大姐,也就是你的外婆,一个人领四个儿女,日子难熬。我还有一个二姐嫁在小纪街上,虽说她丈夫有工作拿工资,但街上人家连巴掌大的菜地都没有,一根葱一颗菜都要花钱买,一个人养六个儿女也是跌跌爬爬呀。我春上还送了一袋胡萝卜给二姐呢。唉,这年头,自顾自能养活一家人就阿弥陀佛了。”我想,这么苦命的姨婆婆得知我家有困难就把我和妹妹接来,真是菩萨心肠啊!


在姨婆婆家,每天早上我和妹妹都能吃上胡萝卜拌小麦面粉做的饼,这个饼有甜滋滋的味道,非常好吃。可姨婆婆不吃,只喝三大碗大麦糁粥,粥里拌有几根胡萝卜。我妹妹问:“姨婆婆,你怎不吃甜饼儿?”姨婆婆笑笑:“我天天吃,吃够了,你们吃吧。”现在我懂得了,那时她哪里是吃够了,分明是从嘴上省下来给我们吃啊。


春节前,母亲来姨婆婆家把我们领回家,见我妹妹不用人搀扶跑得跳跳的,惊讶得说不出话。“我这儿没什么好东西给两个伢儿吃,就是胡萝卜打滚,伢儿嘴泼,养膘快。”姨婆婆这样说给我母亲听。到家后,我母亲逢人就说:“要不是下河姨娘,我哪小丫头红珍小命保不住!”


一九七六年,我当上了中学民办教师,每月拿到十七元工资,生活渐渐好起来了。十月的一天,我听说下河姨婆婆到了我三姨娘家。原来她病了,是女儿撑船送她来的。十多年未见姨婆婆了,我喜出望外,急忙赶到和我家相隔几十米的三姨娘家。


见到姨婆婆,我大吃一惊。她的腰佝偻得像张弓,听到我的喊声非常吃力地抬起头。她满口牙齿掉光了;稀疏的头发蓬在头上,像腊月里田埂上稀稀落落的茅草;双眼深陷,毫无光泽。我的天啦,这是我经常想念的勤劳善良的姨婆婆吗?倘若在别处碰到,我肯定不敢相认。我的鼻子一酸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。“姨婆婆你怎么……怎么……”我说不下去了。


三姨娘告诉我,姨婆婆月子里落下的病一直没好,这几年日子过得不好,又患上了肠道病。姨婆婆知道我未婚妻是大队赤脚医生,因此就到竹墩来看病。


我忙把姨婆婆带到竹墩卫生院就诊。医生告诉我,我姨婆婆身体并无大碍,老毛病很难根治,主要要自己保养;肠道上也是常见病,吃些药打几针会好的。医生说,是因为长期缺少营养,姨婆婆把身子拖垮了。我的心宽慰些了,决定让姨婆婆住在我家好好养几个月。


姨婆婆住在我家的日子,我和未婚妻悉心照顾。未婚妻按时给她服药打针。我负责安排一天三顿伙食,早上煮糯米粥,放上一些细绵白糖,中午煮点骨头汤或者鱼汤,晚上也是糯米粥。半个月后,姨婆婆肠道疾病痊愈,脸上有了一点点红润。我又买肉买鸡,给她补充营养。一个多月后,姨婆婆精神大不相同,佝偻的腰伸直了些许。身体好转了,她就忙着为我家前屋后打扫卫生,菜园里的杂草被她拔得精光。后来,姨婆婆要回家。我好说歹说,要让她住满两个月再回家。她坚持不同意,说,她身体好了,家中鸡鹅鸭要人照应,这辈子也没有这么长时间离家过,对家实在放心不下。又说,她给我们添了那么多麻烦,让我们花了那么多钱实在过意不去,这个情无法了却。


姨婆婆没有让她女儿撑船带她回去,自己走着回家。我到供销合作社买了两斤馓子、一斤细绵白糖送给姨婆婆。姨婆婆说:“我做了几个月子,都没吃过一把馓子。”她只收下两斤馓子,坚决不收白糖。她说:“我身子没那么金贵,吃那细白糖太糟塌了。”我的心儿酸酸的,想了个办法,让我三姨娘送姨婆婆走时悄悄地把白糖塞在她的小包裹里。


好日子总是过得太快,一晃就是一周,一晃就是一年。几年后的一天,我到三姨娘家玩时问三姨娘:“姨婆婆身体怎么样?”三姨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说:“可怜的老姨娘已过世了。”我大吃一惊,忙追问:“什么时间?什么病?怎没人通知我?”三姨娘告诉我,姨婆婆去世,只通知侄儿,侄女姨侄儿姨侄女一个都没通知。家庭生活不太好,丧事也只能简办了。


“子欲养而亲不待”。此时的我真的懂得了这句话的真谛。敬爱的姨婆婆,你的淳朴善良,我一定铭记一辈子,我没能为你送终,我也必将悔恨一辈子。我还能怎么做呢?一切都已迟了,惟愿在天国的你不再吃苦受罪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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